“作为一名电影人,我总是将注意力放在人与技术的关系上。我将介绍的这部作品依据境况的变化动用了多重形式——包括创意纪录片、纪实报报导和实验电影。这一切之所以能相会于此,是因为我对“使用视觉叙事揭露技术中权力及其影响之间不为人知的关系”的兴趣。我尝试通过创作为技术和未来另类可能性开辟一处空间。
“As afilmmaker, I have always focused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umans andtechnology. This work has taken many different forms across different contexts- ranging from creative documentaries, investigative journalism, andexperimental cinema. What unites my work across all of these contexts is a keeninterest in using visual storytelling to reveal hidden relationships of power andinfluence embedded in the technologies. I use my work to open up space fordeeper reflection about technology and the possibility for alternative futures.
看见不可见的——去中心化网络的深描
文/[加拿大] 迪伦.瑞柏林[Dylan Reibling]
译 编/翠玉
摘要:作为一名纪录片制作人,我的好奇心总能带领我以另类的视角探索世界。接触分布式网络以来,我常有振奋与失落参半的感觉。一方面,我为这个迷人的,有活力的,充满奇思妙想的文化领域而振奋。另一方面,我又深知它难以被视觉重现——毕竟数字网络及其加诸于我们日常生活的暴力大多不为人所见。分布式网络社群面临的权力结构难以言述,该结构运作的地方则不是隐蔽就是模糊。传统纪录片的技术对于充分展示分布式网络哲学和概念结构的丰富性来说并不够用。因此,在《看见不可见之物》中,我尝试以沉浸式调研、细致地理论研究和另类的叙事技巧探索一条以视觉切入入去中心化网络世界的道路。
Abstract:As a documentary filmmaker, I follow my curiosity where it leads me -exploring unique perspectives on the world. Being drawn into the world of thedWeb has been equally invigorating as it has been frustrating. It’s a fascinating world filled with bigideas, visionary thinkers, and a vibrant culture. But it also is also a worldthat resists representation. Digital networks and the forces they exert on ourlives are invisible. The power structures that are being confronted by the dWebcommunity are intangible, exerting coercion from a place of concealment orobfuscation. Conventional documentary techniques are inadequate to the task offully representing the richness of the philosophical and conceptualconstructions at the heart of web decentralization. In Seeing the Unseeable, Iwill lay-out my process for finding ways to visually access this world throughimmersive research, rigorous theory, and experimentation with unconventionalstorytelling techniques.
很高兴我是今天最后一个上场的,因为Danny[1],Mark[2]和怿斯[3]在他们的演讲中已经打下了很好的基础,这意味着我可以少做些解释性的工作了。Danny在他的演讲中涉及到许多关于地理界限的有趣内容,尤其是“通过协议可以很好地思考世界”这一点。但是,我将采用一个稍微与之不同地视角,来看看我们一直在谈论地这个复杂的去中心化网络世界有没有任何艺术性和诗意的解释。
我是一个电影制作人,也是一名交互艺术家。我为电视节目,电影节和展览都做过一些作品,但我主要从事的是纪录片工作。这份工作让我得以跟着自己的好奇心走,通过各式各样的故事来探索整个世界。我的首要兴趣在技术。虽然我不是技术工作者,我的编程技术也不怎么样,但我对现存技术对人类社会,政治和经济施加的影响十分感兴趣。而拍摄去中心化网络纪录片对我这样的电影制作人来说着实充满挑战,因为它意味着我得把各位在今天听到的所有内容,转化为一种面向大众的,引人入胜的媒体作品。对此,我的问题是:如何描绘一个不可见的世界?
我曾用几年时间参与制作了Vice出品的一部名为“CyberWar”的,关于黑客和国家安全的节目。这次经历让我得以沉浸在技术的地缘政治这个迷人的世界中。我个人对黑客亚文化中政治相关的内容——尤其是加密无政府主义者,密码朋克这类活动家们——尤其感兴趣。也正是这项工作令我发现了“去中心化网络”的存在。
2017年,我参加了一场在加密无政府主义研究所举办的黑客大会。碰巧,今天在座的几位主讲人(我还是让他们自行表明身份吧)也都出席了那次大会。而明天将出席年会主题四演讲的几位嘉宾:Smuggler和Frank Braun[4],以及Harry Halpin[5]当时也都在场。那次会议汇集了密码朋克和加密无政府主义社区的成员。
当时,最流行的词是“加密货币”(Cryptocurrency)。正值加密货币大繁荣之前,人人都忙着首次发币(Initial Coin Offering)。比特币的价格则疯涨至20000美金。那是令人兴奋的一段时光。当时的我四处观察,想了解加密货币在影响政治和塑造社区文化方面的潜力。混乱之中,一个黑客把我拉到一边说:“嘿,我听说你是个纪录片导演!我知道关于加密货币的一切让人非常上头,然其实这一切背后真正的重点是‘去中心化网络’。”于是,我就研究起“去中心化网络”来了。
不过在当时,适用于我这样非技术人员的去中心化网络相关资料少之又少。Stephen Johnson的这篇“Beyond the Bitcoin Bubble”(图一)算是对去中心化网络稍有提及,但老实说,它主要讨论的内容还是区块链。此文本中零碎的部分让我得以入门了解去中心化网络,但总而言之,像这份文本一样适合我这样程度的人阅读的去中心化网络相关资料还是太少了。因此,我就想着,先把这个故事放一放,等到去中心化网络的世界更加与我相关时再说。
就在去年,突然之间,我从一个消息源那里得知了dWeb Camp的存在。那是一个由dWeb社区成员们在旧金山郊外的一个废弃蘑菇农场举办的,为期一周的聚会。在dWeb Camp,我有幸遇见了今天的其余几位主讲人。我也正是在那里遇见了Danny和怿斯。总而言之,那是一次十分正式的聚会,好些dWeb领域内的重要人物都在场。于是我做了件任何人都会做的事——跳上飞往加利福尼亚的飞机,在农场里待了几周时间,和这些人物朝夕相处。那是一次令人着迷的,珍贵的学习经历。通过和去中心化网络软件和硬件开发者的讨论,我对技术及其作用有了更深的了解。在这次聚会中,有些东西超越了人们可能对技术主题聚会的一贯设想,那就是,dWeb不仅关乎技术,更关乎社区。
我对去中心化网络社区致力于发展一套共同的价值观而感到震惊——整个去中心化网络社区都在努力解决去中心化网络可能面临的,十分现实的问题,例如审查,监控,以及科技巨头们(尤其是来自硅谷的科技巨头)联合对数据进行的控制。他们所开辟的是一个丰富的,由致力于技术潜在革命的有趣的人所组成的世界。有这样一个热情关切着去中心化网络相关现实问题的社区存在,对一个纪录片导演来说绝对是件好事,但问题是纪录片在哪儿?
虽然去中心化网络的世界十分有趣,但这一议题相关的一切几乎都能成为拍摄一部该议题相关纪录片的阻碍——至少对于一部我个人会想看的纪录片来说是如此。在座的各位一定都很容易想象那样一部纪录片——片子里,会有一系列去中心化网络的专家坐在镜头前侃侃而谈:“嗯,去中心化网络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这样的片子也挺有趣,但不是我想要的。那么,要想拍摄一部令我满意的去中心化网络纪录片,我将会面对的挑战具体有哪些呢?
第一个挑战是:去中心化网络不是具体的某件事物,也不是某条具体的技术,因此,谈论去中心化网络需要讨论许多各不相同的事。
去中心化网络讨论的是“信息应该如何被恰当地结构化?”以及“如何让人们最大限度地控制数据?”的问题。为了实现以上目标,整台去中心化网络大机器会在各个不同地部分共同运作,例如去中心化硬件设施,去中心化协议,以及去中心化app。他们呼应着去中心化网络地大原则,做了许多松散的努力。这就为制作一部引人入胜的纪录片制造了一个麻烦——因为dWeb是如此复杂,不用冗长的,折磨人的说教来解释和谈论它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作为一个以拍摄技术议题相关纪录片为事业的人,我的职业心得是:其实,观众在面对像是“分布式哈希表(distributed hash table)”和“CRDT算法”这样有趣的内容时,可能会十分挣扎。甚至于,像是“软件”,“硬件”这样的关键词就足以劝退一部分观众,好像这就是广大普通观众接受力的极限了。
为应对这样的麻烦,我们通常会在纪录片制作时使用一些技巧,使之更容易被理解。比如,纪录片常聚焦于某特定人物或某特定故事。这样,观众可以全程跟随这些人物去克服他们所面对的种种考验和磨难。但这样的惯用技巧似乎也难以使用在去中心化网络纪录片中。正因为去中心化网络的去中心化,围绕这一主题仅建立一个故事或追踪一个人物是不够的。毕竟,当一群人同时进行一大堆有趣的创作时,你也不能预见哪个项目会突然脱颖而出,成为焦点。
我在dWeb Camp期间错以为可以为纪录片构思一个“协议战争”式的故事,也就是说:“在这场去中心化的协议战争里,哪份协议将获得最终的胜利?会是IPFS吗?还是GUN?还是某立方体拓扑结构(hypercube)?哪一份协议将被选中?”于是我逼问所有人:“谁会赢得这场协议之战?”大家就纷纷说:“不是这样的,不会有某个协议被选中然后统治一切的!”虽然这个构思不太奏效,但这一不奏效的构思也让我看到了另一个拍摄去中心化纪录片可能面对的挑战,即去中心化网络的未来的确很不明朗。
去中心化网络的发展过程中,似乎不存在任何“纪念碑式的时刻(click moment)”,它的发展是渐进式的,一切顺利时,人们甚至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用户不会发现自己的网络体验因网络的去中心化而发生什么具体的改变,这使得从使用者的角度去建立故事也一样难。总而言之,去中心化网络的发展是不可见(invisible)的。
既然屏幕上的数字对于纪录片来说不是一份容易处理的对象,那么,作为一位电影人,我该做些什么努力呢?毕竟,我花了很多时间潜入去中心化网络社区,并且确信这是一件重要的,值得被叙述出来的故事。这其中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如果能将其构思成故事,它一定非常吸引人。
为了有所行动,我决定自行对去中心化网络世界及其运作进行概念上的深入探索。在dWeb Camp,来自School of Poetic Computation的Taeyoon Choi敦促我做些理论研究。他推荐了Alexander Galloway的“Protocol”(图六)给我。那是一份对计算机协议进行形而上学的深入探讨的文本。它讨论了从集中到分散的过程中,组织系统经历了怎样的转变;还介绍了采用分布式组织系统的各个组织(distributed organized system of organization)。于是,我开始重新阅读理论了。
对我来说,“Protocol”是一份重要的文本。它改变了我对dWeb哲学的看法,让我对正在发生的事有了更宏观的认识。文中对计算机代码独特性的讨论对我尤其有启发,作者说:
代码是一种语言,但是一种十分特殊的语言。正如Kittler所说,代码是唯一可被执行的语言。任何普通语言中都不存在真正言行一致的词语。没有一种语言能通过描述机器让它启动。命令或许试图通过说服实行变革,但几乎没有实质性效果。而代码,是真正言行一致的语言。它是一架机器,将意义转化为行动。
对我来说,这是启示性的段落;它改变了我的世界观。它让我开始不仅把dWeb看作一种技术,而更是一个众多创作者努力落实的世界——一个拥有自己的社会,政治,甚至自己的乌托邦理想的世界。也许,作为一个电影制作人,我所面临的挑战并不是去做多么深入的调查,或者说去找出一枚多么真实,多么清晰的线性故事,并为其制作一枚有剧情的纪录片。而在于,找到一种描绘世界和建构世界的方法——我必须得在理解dWeb世界的同时找出那些它自我彰显的时刻。这就像创作一则精彩的科幻故事,它难在向观众呈现来自dWeb世界的一系列有趣的,让他们以他们的方式去理解复杂的技术及其制品。
由于时间紧张,我计划进行“纪录片观察(Observational Documentary)”,即通过拍摄来捕捉世界自我展现的瞬间。这也是制作纪录片的重要工具之一。我选出了一些值得被记录的例子:首先是西班牙共享社区网络MeshNetwork(图八)“GuifiNet”。它允许人们通过相邻用户,而不一定通过中心枢纽去传输数据。这一去中心化网络也在政治领域大显身手——它曾成为加泰隆尼亚独立公投期间反抗西班牙政府信息审查的主力军。
其次是去中心化app“Mapeo”(图九)。Mapeo是一群学者开发的去中心化地图系统。它将数据输入一个安全的去中心化数据库中,土著群体可以此数据库中可以记录野生动物和自然资源相关的内容。由于数据并储存在任何集中的服务器上,土著群体可以在追踪他们自己数据的同时,让这些敏感的数据不被有意开采自然资源的大公司所访问。
除此之外,我还想介绍几则有趣的作品(图十)。首先是Adam McFillin的音频项目“On the Wire”。在这个项目中,Adam对去中心化网络进行物理窃听,并将数据包流(packet flow)转换为声音闭合(sound closure)和复杂的节拍。装置“Keepalive”则是搭在林间假岩石上的Wifi网络。只有通过点燃岩石下方的火焰,网络才能启动。来访者则可以通过该网络浏览一份生存守则。此外,同样来自dWeb Camp的Kyle Drake则是一直尝试重建geocities网站,希望通过将其建造为去中心化数据库令geocities免于腐败和职员渎职的负面影响。
当然了,我的观察对象也包括协议开发员Mark Nadal这样的棘手人物。Mark的故事十分迷人,他一手创建了属于他自己的去中心化协议。这会是去中心化网络纪录片的一则重要故事,但着实很难拍。我一直在和Mark讨论;我们试图找出一些能让他的作品被影像化和实景重现的策略——或许我会采用比喻的手法,用有形物体来说明信息包(packet of information)通过中心化网络和去中心化网络传输有何不同。
总而言之,正是以上构思把我带到了去中心化网络的视觉世界。毕竟,我不是在做播客,而是想利用电影语言制作一部向人们解释事物的纪录片。但是,究竟什么样的图像才能使去中心化网络的世界更为充实呢?
好在dWeb社区本身持续更新着自己的宇宙学(cosmology),也有不少相应的图像喷涌而出。想必大家都看过这张图(图十一)。我很惊讶,这是今天这张图的首次出场。我记得只有Viatlik在Panel1的主题演讲中提到了它。这张图是去中心化网络的关键图示,它不仅向我们展示网络结构的组织方式,也让我们厘清基于TCP/IP协议的数据包传输有什么政治价值。这张图为我开启了有些诗意的,探索结点及其边缘之间关系的可能。它可以让我们理解网络中的权力如何形成,如何相互平衡,以及如何施加影响。网络图表的可视化是一种相对复杂的,探索去中心化网络的方式;它在dWeb社区十分流行。要想绘出图表,大量的数据就得被放入算法引擎中,由算法引擎确认数据之间的关系后将他们组织成相关信息的集群。这样,就有了这些美丽的结点星座彼此环绕的图景。
或许,我也能通过绘制此种图表描绘出大型科技公司如何在网络上施加影响,以此进一步梳理出权力在网络中的形成。而有一种图像用于解释去中心化网络正合适,那就是“菌丝网络(Mycelium Networks)”(图十二)。在dWeb社区中,蘑菇是一种十分常见的意象——dWeb Camp就举行在一个废弃的蘑菇农场中。菌丝网络是由蘑菇在地下形成的,它们悄悄穿过土地,就像地下管道一般,在林中各树木之间输送养分。菌丝网络这样的系统无疑是一种强大的,基于去中心化原则的生物互联网。在这样的网络结构中,每个结点的价值可以通过自我改变来彰显。这暗示着一个新的未来,其潜力在于“意义和联系被构建到网络本身之中(meaning and connection is built into the network itself)”。目前,我正在和多伦多当地的一位关注菌丝网络的艺术家合作,致力于为去中心化网络纪录片绘制出相应的菌丝网络,并捕捉整张网络的存在如何通过当前的技术结构所彰显。
“点云脚本(Point Cloud Footage)”(图十三)则是图像化去中心化网络的另一种方案。我的计划是在大量观察的同时使用点云技术记录和图解dWeb世界。点云技术是3D立体电影制作的一种工具。它要求人们捕获真实世界空间中具有颜色和深度的数据,对其加以渲染,以构建出三维空间内固定点的集合。点云将现实中的观察对象表现为离散点的集合,这整套技术正适用于结点相互联系且具有紧密关系的互联网。我认为使用点云有助于我的影片从视觉上探讨一个网络领域的关键问题,即:权力存在于点本身,还是存在于各点之间的联系中?
就像网络作为相互联系的点的集合,我们本身也存在于一个由不同元素构成的物理世界中。我正在尝试利用丰富的图像和宇宙学(cosmology)展现dWeb的存在。它并非单一的简单的线性故事,而是一张花纹繁复的挂毯,我很想弄清楚它的来龙去脉。
作为我个人研究和概念项目的一部分,我总会努力识别事情发生的关键时刻,寻找角色和人物,对其进行视觉处理,以预测最终作品可能呈现的样子。在我看来,纪录片就像有机生命体,它在前期制作和后期制作中不断变化和发展。但在时间之外,纪录片的艺术框架又总能将其凝聚为一个最终产品。
对这支去中心化网络纪录片,我已经做了不少概念研究的工作,但还剩一些概念有待厘清。此外,虽然我几乎为纪录片生产做足了准备,但去中心化运动和dWeb社区是发生在世界各地的,而要在眼下这个疫情时代环游世界十分困难。现在,我只能期待有效的疫苗早日开发,让我们能够重新四处旅行,到时候,我就能真正地开始我的拍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