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客松

科幻写作松之特别交流|韩松:科幻写作的元素、答观众问

2019年5月30日-6月2日,中国美术学院跨媒体艺术学院网络社会研究所,举办了“科幻写作松--寰宇社交的故事”,网络社会研究所基于此前四次黑客松的经验,组织科幻写作松(sci-fiathon)的27位参赛者,在48小时内交流、组队、提案、创作、报告。

在写作竞赛之前两天(5月30日、31日),我们邀请了著名的科幻作家、人文学者,带来“科学硬科幻”(王晋康、刘洋)、“社会科幻”(于冰轮、飞氘)两个向度,“女性主义科幻”(赵海虹、詹玲)、“赛博格科幻”(姜振宇、陈楸帆)两个专题的论坛。31号论坛结束当晚,参赛者与工作人员以“寰宇社交”为主题的“世界咖啡馆”讨论会进行赛前热身。

在写作松开始当天(6月1日),韩松老师带来近两小时的特别交流。韩松老师先以12个关键词,串起自己对科幻及科幻写作的理解和经验,他说科幻是危险而边缘的狂想,科幻写作者不是再现现实世界的工匠,而是叛逆者的颠覆。随后回答了观众关于写作、科幻、出版等问题。他也如数家珍提到40多部小说与电影,文末附有清单。

作家韩松在科幻写作松现场

时间:2019年6月1日
地点:杭州市西湖区象山艺术公社
整理:许丹玲
校对/编辑:叶V

演讲正文

大家好,昨天一直在加班,有关中美贸易的事情,跟这个(科幻松)差别好像很大。昨天发布中美贸易 “不可靠(实体)清单”。这个东西据说算是稀土之战后,中国的第二个大杀器,“不可靠(实体)清单”把一系列的外国公司列入黑名单。

今天三点钟,又发布了一个消息,就是明天要发布中美经贸谈判的白皮书。三点钟刚发了预告消息。在昨天晚上加班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中美这个东西,特别像是以前写的科幻。不知道怎么就是有很科幻的感觉,以前我写过《火星照耀美国》.当时写到美国,它已经封闭了,跟世界外面隔开了。后来还写过小说《长城》,长城在美国被发现了,美国的长城才是真正雄伟的长城,都是废墟后来被发现了。现在在美国,他们又开始筑长城,筑墙,筑墨西哥的边境。

刚好在明报,我有本书马上要在香港出版了,叫做《乘客与创造者》,是2005年写的一本中篇小说。讲美国人,把十三亿中国人,全装在成千上万架波音飞机里,在天上飞,不能落地,这个就是中国的宇宙,然后有人发现好像不对,中国人就在这个飞机上开始革命,然后飞机坠毁掉下去,但这时候等在下面的还是美国大兵。后来他们说,那个时候好像很担忧,美国会用一种技术,让他们在飞机上消费、做爱,然后互相之间,把对方杀掉,吃排骨汤,科技、消费、军事,它会把整一个民族浩浩荡荡地在天空中流放。当时是有这种担忧。昨天在这个办公室里边,好像我就在这个飞机上面,科幻它跟现实好像又开始交叉,做的事情跟科幻好像没关系。

今天是写作松,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好像是要写科幻小说。这也是我第一次总结,分享一下,我觉得科幻它的特征,或者是我觉得它比较重要的一些关键词,为什么会成为科幻。

高概念

它为什么是科幻,其中一个,它中间有个东西就叫高概念。这是西方人发明的。什么叫高概念?刚开始我也弄不清楚,后来经过琢磨,看他们写的东西,高概念大概是中间有一个可能很哲学化的,或者是很社会学化的一个东西,一个理念性的,有的人叫世界观,它是科幻里边很核心的一个东西。

比如这是第一部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1818年在英国诞生的,当时他们比赛写一些恐怖小说。那么写着写着,在日内瓦湖边,玛丽(雪莱的妻子),她就写出了《弗兰肯斯坦》。到后来,来到今天,1818年,两百年以前的事情,反复被拍成电影,还不断地出版。为什么?科幻,人们一直觉得它的生命力很短的,你畅想未来,未来很快就到了,就过时了,而她的小说一直都没有过时。

《弗兰肯斯坦》,图片来自网络

她中间就有一个东西,可能就是高概念。她在探讨一个什么问题?就是创造者跟被创造者的关系,这么一个东西,一直纠缠不清,后来一直成为科幻中间的长期的东西。她这个故事,讲的是有一位科学家在用实验室的办法,创造了一个跟人一样的生命,科学可以成为上帝,科学成为上帝之后怎么办?这个怪人他存在于世的目的,他对自我的认知,还有他对整个人类的认知是怎么一回事情?他为什么不给他创造一个老婆出来?这都很怪。围绕这个东西去展开这个理念,一直就纠结到现在,后来人工智能要不要反叛等等。它有一个概念性的东西在里边,支配着故事的发生。

高概念,我觉得表现最明显的就是在《黑客帝国》里边,刚好今年是二十周年。《黑客帝国》描写矩阵,或者叫母体的东西,最后主人公发现他存在于一个虚拟的世界里边,但是后面这个真实的世界,是不是真实的也很难说,就是两个世界中间,他提出到底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这么一个概念。

《黑客帝国》剧照,图片来自网络

就像我现在看见大家坐在下面,其实我分不清楚大家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有可能我们现在都可能是创造出来的。比如说,我们也有可能就是机器嘛,真正的机器是不知道自己是机器的,高级的机器。世界的真假问题,这个问题一直很纠缠,它也是个高概念的东西。包括很多顶级的科幻,它都有一个这样的东西在里边。比如《三体》,它为什么那么吸引人,不光是它的场景,外星人打过来之后,消灭掉了,宇宙飞船被摧毁。它提出了一个概念性的命题,整个宇宙是一座黑暗森林,人在里边,所有的生命在里边,是非常恐惧的。

后来还有很多(作品),它们都在探讨故事里边有一个东西,像他们很推崇的小说,陈楸帆写的《巴鳞》,巴鳞是一种动物,他臆想出来,这种动物生活在南海,主人公试图跟这种动物交流沟通,但是他发现始终沟通不了,用了各种各样的高科技办法,他试图进入这个动物的身体里边,思想里边,这是非常痛苦的一件事情。整个小说就在探讨,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什么是我、什么是他,这么一个命题。最后主人公终于达到了他的目的,就是放弃了他的自我,完全以这种动物的视角来看这个世界,他看见的这个世界,完全是不一样的。

刚才我走过这个村子的大街,我看到墙上那么多画出来的世界,已经是我没办法理解的。我刚刚设想,我要是站在墙上,用墙上画的图形的目光,来看这些走过的人是什么样的,它是一个崭新的世界。文学在碎片化,有些就纠缠于语言,翻来覆去的,但是科幻它还能有一种崇高,或者是一种深度,不光是这种哲学性的,很多科幻也在探讨一些社会性的命题。

就像王晋康老师有一部小说叫《蚁生》,也是在探讨一个概念,但是他用很活的文学表达手法。主流文学已经不会去写这种小说了,科幻才写,蚂蚁的生命。他写文革里面,中国要创造一个乌托邦,但这个乌托邦是非常虚幻的。作家就想,能不能让乌托邦再实在一点,科学化就是落在实处,他在农村那边就搞这么一个实验。他用这个蚂蚁,蚂蚁是一种集体性的动物,蚂蚁身上的一种利他的蚁素,抽取出来跟人结合,然后会变成一个大公无私的、极其完美的集体,它就在村里边发生了。但是后来这个事情,慢慢走向另一方面,他们发现这种大公无私的社会后面,蚂蚁在群体里边,必须要有一个独裁者,就是蚁王或者是蚁后来管理这个社会,接着就出现了很多情况,最后这些村民都变成了蚂蚁,跟另外一些蚂蚁,又开始互相之间厮杀。

他也是在探讨一个东西,乌托邦到底能不能建成,它需要什么模式。王晋康探讨了很多东西,包括灾难到来之后,国家会不会存在。他认为灾难到来的时候,首先消除的是语言,汉语虽然说的人比较多,但是它会很快在一个巨大灾难面前消失掉,大家会马上都去用英语。科幻小说,它是一种类型文学,它是娱乐性的,应该是大众性的类型,跟言情、武侠一样,但它同时又是一种严肃的小说。在写作中往往会问自己,我的高概念是什么?它要提出一个很酷的命题,这是它的第一个关键词。

狂想

我觉得第二个关键词就是狂想。科幻一定是要疯狂的想象。它不一定是一个概念性的东西,它就是一个点子,疯狂打破常规,完全不同反响,整个故事简直是像火车翻车一样。作品要有这样一个东西,让大家“啊!”,大叫出来。比如说阿西莫夫,他是一个美国的科幻作家,想象力非常丰富,他写了《银河帝国:机器人五部曲》、《银河帝国:基地七部曲》等。

他还写过一本叫《日暮》的小说,想象非常大胆。我们这个世界是司空见惯的,每天太阳东升西落。阿西莫夫写名为卡尔盖什的行星上,有六颗太阳,始终有太阳在天上,总有太阳在值班。要过几千年以后,刚好周期到了,才会出现一次黑夜。就是想象这么一个场景。这个时候,突然看见繁星满天的时候,这个星球上整个文明就疯掉了,一个关于太阳的小说。

最近还有一位很年轻的科幻作者,叫滕野,刚刚在星球科幻大会上,(《黑色黎明》)得了一个引力奖。他的想象也很奇特,他也是想的太阳。太阳会怎么影响我们,一家公司会发明一种技术,在太阳上,在天空中,弄一个很强烈的反射层,把太阳光都给吸收了。这个公司就凭这一种技术,控制了整个人类。所有人都需要太阳,所有的生命都需要太阳。它用这种垄断来挟持人类,来赚钱。其实也有很深的概念在里边。现在就是一家公司可以慢慢变厉害,它用一种技术就能控制,没有芯片啥都做不了,就是这么一个疯狂的想象。

还有一位作者,宝树他写过《古老的地球之歌》,他的想象也是非常大胆的。写到宇宙中间的共产主义歌曲,它让一位女性的人工智能着迷,于是她把超新星给引爆了。整个宇宙里边是一种纳米机器人,它可以自我无限复制,最后在整个宇宙中间唱响国际歌,他想这么一个场景出来。

这些科幻作家,我觉得他们经常游走在危险的想象的悬崖边上。他有一种叛逆心,也是比较危险的,就是科幻经常会涉及政治不正确。张冉,他写过一部(《以太》),把场景换在美国,他的想象也很怪。今后真的和谐社会建成了,技术才能见证和谐社会,很多科幻作家是怎么想的。所有我们的发言,出现在电脑上的每一个字,互联网上的每一个字符,都会有一种技术,甚至在空气中,浮游在空气中的纳米微机械,能够自动把有害的话(替换),它不再有屏蔽这一说,屏蔽这个手法太愚蠢了,全是叫替换,替换成干净的词语,替换成美好的表达方式,大家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这么一个他想象的社会,比1984可能还要看不出有什么坏处,表面上。少部分人还是发现,还是有点不对,他们认为,要表达真实的想法没有(别的)办法,就只有每个星期天跑到公园,坐成一圈,手拉手,在手心里边写字,通过写一个个字来表达。我觉得这些都是一些狂想。一个科幻成不成功,很大程度上是看有没有这样的一个狂想。

异世界

再一个关键词,叫做异世界。它跟有个东西其实有关系,超真实。鲍德里亚当时提出了超真实,我们现在世界上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其实我们在互联网上对话,你不是一个真正的人,(不是)两个面对面的真人在对话,是在超真实。一个产品出来,我们看见的是它的品牌,而不是产品本身。科幻也在构筑一个超真实的世界,或者叫一个异托邦。这也是当时我觉得西方为什么厉害的地方。它有没有这么一个异世界,科幻有四个异世界,都是西方造出来的。

现在中美之争,我觉得它其实是科幻之争。你还能不能创造出另外一个世界。“一带一路”就是一个最大的科幻故事,你要创造这么一个世界,它能感觉到威胁。四个世界,跟我们现实世界,不一样的世界。一个是空间世界,比如说《2001太空漫游》,科幻描写的最遥远的星球上,可以建立殖民地,很多外星人。人可以走到宇宙的边缘去,太空漫游就是这么一个故事。空间里边还可以缩小,人可以缩得很小。像吴岩老师,写过《生死第六天》,人最后缩小到血管里了,宇宙飞船也变得很小,到了一个小孩的血管里去了,怎么把这个宇宙飞船给弄出来。刘慈欣也写过空间世界,空间的变化,《微纪元》,整个人类社会变得非常小,吃的、穿的、用的都不成问题了。

一个完全跟我们这个世界不一样的空间,遥远的、巨大的空间,宇宙尺度的(空间),这是西方人最初提出来,太空是最后的边疆。还有一个是时间的世界,它也是很奇特的。最初是威尔斯,他在科幻里面创造了这么一个世界,可以通过时间旅行到达未来,到达未来多年以后,站在未来再看现在,不一样。还可以通过时间旅行到过去,到过去改变历史,通过改变历史,再重新创造一个现在。这又是一个巨大的世界。这个在中国还是很难的,有时候你要写,我们叫做穿越的小说,回到过去,有时候就很难通过出版审查,或者是电视剧的审查。外电报导过,在中国,时间旅行是受到禁止的,就是不能修改时间的。

还有一个世界,刚才说的《黑客帝国》等虚拟世界。虚拟世界,是在电脑空间出来以后,最有名的小说叫《神经浪游者》,人可以通过大脑跟机器结合在一块,你进入虚拟世界里面去生活。斯皮尔伯格的电影《头号玩家》,也是讲这个。这个世界也非常大,而且它甚至给我们带来一种挑战的感觉。

《头号玩家》剧照,图片来自网络

还有一个世界,大脑的世界。大脑的世界也是他们的科幻小说最先提出来,人的意识里面的(世界)。最近看《盗梦空间》,就是写的这么一个世界。盗梦空间里的人,通过梦境、意识,潜入到另外一个空间。最近还看了本小说叫《量子之夜》,是一个加拿大作家(罗伯特·索耶)写的。他写的也是大脑,人的大脑,他认为用量子力学的方式,大脑可以分成三种类型。一种是,绝大部分人有的,意思是,有那种普通型的量子状况下,主要是跟风,没有太多独立的思考;还有一种是比较高级的,他认为是比较善良的、聪明的,比较智慧的一种人,这种状况占人群的极少数,这种有独立的意志、思想;还有一种人占第二多,他认为是一种很疯狂的量子状态。他写的这个世界,就是这三种大脑世界。刚才所说的第三种大脑,他认为现在正在逐渐主宰这个星球。他的小说里边写得很真实,都是真正的一些人,他认为普京是比较疯狂的那一种,朝鲜的领导人也算这种,还写了一个美国总统,那时候(他写的时候)特朗普还没有上台。但是他描写的美国总统,就是这样一个人,非常疯狂/而且丝毫没有理性,是要把整个天都戳破的这样的人。但是三种大脑,是可以互相转换的,后来主人公想办法,通过量子坍塌的办法,让世界把这些领导人变得正常。写得很真实,而且它的科学性很强。

量子之夜
《量子之夜》,罗伯特·索耶,2018,重庆出版社

这四个世界,我们也叫异世界。目前为止,所有的科幻都发生在这四个世界里,在这四个里边想象。《三体》是在这四个世界里边想象出来的。它有宇宙边缘,讲到了未来,未来是科幻的特征,所有的科幻小说都是时间小说。《三体》的时间跨度是非常大的,是目前我看过最宏大、最规律的一个异世界。

科幻是一种关于陌生的异世界的小说。你会发现它是陌生的、疏离的,它跟这些世界,跟我们已有的世界,跟现在这个世界,有一种紧张的感觉,有一种张力。好的科幻小说,你会问自己,它有没有跟目前这个世界,有一种紧张的感觉,是不是一个很陌生的,甚至会很有冲突的东西,这是异世界。

陈楸帆也写过一部小说《荒潮》,他也构筑了一个近未来的异世界。被翻译成英文,这是中国的长篇科幻小说,继《三体》之后,第二本被翻成英文版在美国(出版的书)。写的是未来的广东的事情,非常繁华,已经接近实现“中国梦”的这么一个广东。但是在那个广东,同时存在大量的他称之为“垃圾人”的,这些人靠捡洋垃圾生活。这个地方被外面的网络5G世界给降速。因为这个地方各种问题太多了,在广东的某个区域里边,它跟外面的速度都不一样。这么一个异世界。

《荒潮》,陈楸帆,2013,长江文艺出版社

现在美国也在探讨这部小说,它认为这反映了在中国人眼中的未来。一个崛起国家新的阶级斗争,还有被全球化,和经济快速发展,给落下的几百万人,他们的生活状况。在书里他塑造了一个女孩的形象,这个女孩最后也没有反抗成功,最后跟机器结合在一起,但是最后还是毁灭了。这个小说,我读了之后,就是跟我们现在这个世界、我们现在的观念,有一种很紧张的感觉,它包含了一种焦虑的问题的存在,这是看这个科幻小说的理由。

能不能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异世界,甚至有一天,如果能创造出第五个世界,我觉得那是了不起的。

科技

科技是科幻小说不能离开的一个命题。为什么科幻成为现在这种科幻盛世?科幻盛世指两个方面,一是中国变成了一个越来越科幻的国度,另外就是科幻小说成为一种大家追逐的现象。科技在里边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你看前不久,南阳的市委书记,还专门跑去为水氢发动机点赞,在网上引起了一片声音。

检验一个好的科幻小说,还是要看它有没有一个比较好的技术的设想、技术的支撑。像《流浪地球》这个电影为什么成功,我觉得核心就是在科技上面。科技越来越影响每个行业和领域,甚至包括艺术。这个电影有七千人去拍,它的特效团队是很厉害的。关键是我觉得它跟以前的电影不一样。为什么我们拍了那么久,拍不出好的科幻电影?我觉得是上一代导演还生活在农业时代,像什么武侠、英雄这种电影,还有《红高粱》,甚至现在很多贺岁片,它的这种概念,基本上是农业文明的概念,才子佳人、英雄、帝王将相这一种。不是科技时代和工业时代的东西。

《流浪地球》的导演郭帆是个科幻迷,吴京的老婆也是个科幻迷,写科幻小说,他们对科技有概念的。不像南阳的市委书记,真是没有一点科幻概念。他们知道这个东西出来之后,表现在技术上的真实感,未来技术的真实感在什么地方。你看这部电影里边很多东西就很真实,它涉及很多科技方面的东西,有机械技术,看那个大的未来的汽车。还有发动机的形状,行星发动机,再就是太空站,还有对木星的天文学的描写。虽然它中间有一些指数不太对,但整体上它的科技感非常强,涉及了很多的学科,包括建筑学。这部电影你如果仔细研究,它是很厉害的。

流浪地球剧照,图片来自网络

所以一个好的科幻,它要对科技有理解和把握,它既是理性的也是感性的。一是,像《流浪地球》,它把一些抽象的科技概念,在小说里边也好,在电影里边也好,将那种形象化的东西展现出来,让大家能看见、能触摸到、能听到、能闻到“科学”。爱因斯坦的公式,就那么短短几厘米,但是在《三体》里边,把它展现出来了,黑洞,在《星际穿越》里边,它变成了一个画面。科幻的魅力之处在这里。

还有一个是,它能表现一些现在不存在的、未来最新奇的、很潮的一些科幻、技术的东西。比如说刘慈欣,他描写的一个东西叫水滴,外星人的武器就是水滴,很光滑的东西,但是它也不爆炸,却可以把一个很强大的舰队,全部摧毁。它用一个科技的概念把基本物理,用一个原则对内部压缩,或者是别的什么,造成这么一个东西。他还写过《量子幽灵》,人死后量子化存在,女英雄是量子化的存在,这是很奇特的一种科学事物。

再一种展示科技的,实际上展示着更基础的东西,像数学,它可能是展现一种科学精神。何夕写过一个叫《伤心者》的小说,通篇讲,一个年轻人去研究一个数学的基本原理,叫微原理,但是没有讲这个数学原理到底是什么,只是讲他不断研究,然后他妈妈为了这个事情付出了多少。这个小说写得非常感人,很多人看哭了,但你看不见,他有像前面说的,有什么发动机、飞船这些东西,但它展现一种科学精神的存在,相信基础科学,最终会发挥很大的作用,最后到小说结尾,中国靠这个东西成功了,真正崛起了。就这个数学公式,但到最后也不知道这个数学公式是什么。

还有,我们这回跟刘慈欣和北岛一起,编了一本小说叫《给孩子的科幻》,开篇选的一篇小说《冷酷的等式》。很多妈妈拿着这本书来找我,为什么你们要把这么一篇小说选在里边,说那个很吓人的。写什么呢?写飞船,要被派到另一个星球上去救人,那些人在那个星球上淹淹一息,得了重病,要救回来,那些人里边有一个年轻人,他有个妹妹在地球上。这个妹妹非要去见他哥哥,她就偷偷地跑到这个飞船上藏起来,躲在这个飞船上,一定要到那个星球上去。飞船刚一起飞,她就被发现了,多了一个东西,这个宇航员就说,你这个不行的,因为我们这个飞船都是精确燃料配平的,有了你,飞船就飞不到那个星球,就救不了那一群人。唯一的选择,就是把女孩扔出飞船。最后的结果,把这个小女孩活生生地扔出了飞船。

很多妈妈拿到这本书,说这个不能给孩子看。当时我们想,小孩从小就应该接触什么是真实。另外,这个小说它讲的是科学,只有在科学面前,才是人人平等。我们现在都看见了,法律面前,不是人人平等的。就像那个孙小果那个案子,法律面前不人人平等,社会面前也不是人人平等。但是在科学、在自然界面前是人人平等的。这个道理,我想它是五四留下来的遗产,今年五四运动100周年,科学和民主到底是什么东西?现在还讲不清楚,所以我们把这个小说选到里面去了。

科学科技,现在对生活影响特别大。黑科技正在入侵现实,所以我们说科幻小说它要表现这个东西,表现除了刚才说的科学本身之外,还要表现科学技术给社会、政治带来的影响,一个好的科幻小说它里边是不是有这个。有时候,你会发现科学家,他不会很关注这个话题的,他说我们只是研究,不管他的后果。所以去年会弄出基因编辑的婴儿,国际上轩然大波,然后还会弄出防火墙出来,他都不会管这个后面是什么。但是科幻小说就要研究这个问题,科技跟社会和政策的互动,你在写作中是否考虑到这一方面。

我觉得这方面很厉害的,还是刘慈欣的《中国2185》,它被认为是第一部中国的政治赛博朋克小说,科技跟现实政治,这本书现在出版不了,只能在网上看见。写的是未来2185年的中国,有人在网络世界里边,把毛泽东给复活了,或者说把毛泽东的意识复活了,其实不光是毛泽东,跟毛泽东一起的还有五个老人。在这个网络世界里,建立了一个国家,这个国家存在了八百年。但对于现实中国来讲,这个国家只存在了两个小时。网络里边的时间可能过得更快,刚说过科幻小说都是时间的小说。“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一个道理。但是网上的毛泽东的这个国家,对“现实中国”构成了威胁。“现实中国”,是一个很年轻的女性总书记领导的中国。这个女性非常酷,她会带很多人一块儿骑摩托车,飞起来狂奔,这么一个领导人,构成了威胁。所以怎么办,一直写下去,最后没办法只好断电,整个中国断电,让这个网络世界消失。最后这个虚拟世界的毛泽东,跟现实世界的总书记有一场对话。毛泽东是很悲观的,他说其实你不知道,虚拟世界的人是可以长生的,但是长生就是长死,永远的死亡。这个是它的高概念。他探讨的不光是国家的、政治的问题,最后还是一个人的存在的问题,所以科技它非常重要。希望写科幻小说的,要多读跟科技有关的东西,它能让你产生很多想法与灵感。

假定,WHAT IF

再有一个是“假定”。科幻小说,是一种假定的文学,就是叫“what if”,如果这样,将会怎么样?《三体》就是这样,刘慈欣说他设想了三种宇宙,一种是很好的宇宙,和谐宇宙,大家在那都挺好的,都没事;第二种宇宙,就有点问题了,可能就是我们现在这个宇宙;第三种宇宙是最坏的宇宙,这个宇宙零道德,没有道德的一个宇宙。在这个宇宙里边,谁都会被发现,谁只要被发现了,就会被另外一个文明处死。假设这么一个宇宙,存在之后,一切会是怎么样,给出一个前提,他描写这么一个世界。

还有一个很有名的小说,菲利普·迪克的《高堡奇人》,假设的是日本和德国,取得二战的胜利之后,它们占领了美国,这个世界会是怎么样。写得很怪很怪的小说,日本人在美国开商店卖文物,接着主人公想探讨这个世界的存在,他到处去找,后来他找到一本《易经》,中间透露了另外一个世界的信息。还有一本《沉重的蚂蚱》,也是透露了另一个世界的信息,那个世界跟我们现在这个世界有点像,但也不完全像。在那个世界里边,日本和德国是失败了的,但也不是我们现在这么一种失败的方式。写《沉重的蚂蚱》的人,就住在一座高城堡里,后来去拜访他,就写这么一个事情,这个小说也得到雨果奖。

《高堡奇人》,菲利普·迪克,2017,译林出版社

假设这个世界存在之后,会是怎么样,这是科幻小说很危险的一个地方,也是它非常吸引人的地方。能让大家感觉到,这是一个神奇的世界,也能有很多的奇思怪想在里边。科幻小说是一种做梦的文学,关键这个梦,它不是一个梦,它是多个版本的梦。王晋康有一部很有名的小说,叫做《转生的巨人》,也是写假设。假设的是生物工程会让一个人,只要有钱就可以永生。这个有钱人,就把他的大脑,转接到一个婴儿的身上。但是这个大脑太强了,它需要婴儿不断成长,结果就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这个婴儿越长越大,就变成了一个巨人。这个巨人没法生活,最后只能漂浮在海面上,否则他就会死掉,自身的重量就会把他压死。他每天要一千个女人来给他喂奶。好多人说中国也是个巨婴,就是这么一个奇特的东西,假设这么一个情况出现。他这部里边,也包含了科幻的一些叛逆的色彩,很强的批判性,发展、进步的观念对不对?他可能觉得不一定对。发展、进步,甚至现在的国家主义对不对?他通过这么一个假设来表达他的看法。

这是叫假定性。我们每一个科幻都要有这么一个假定,或者我们有时候把科幻叫做推测性小说,在推测会怎么样,它不是预言,是推测。科幻小说会不幸言中很多东西,但它本质上不是一个预言的东西,那是算命的做的。

奇观

再一个关键词——奇观。科幻一定是一个奇观的意识。你看《2012》,从开始到结尾通过特效来展现奇观。其实不光电影,小说里边也是。它要展现一种巨大的、能看见的,在现实中我们见不着的一种奇观。《星际穿越》里边,其他星球上的海洋。《阿凡达》也是这样。科幻里面的奇观,它对创作者的想象力,对他的智力,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我认为这也是科幻创作中非常难的一个命题,不管是把它通过文字表现出来,还是影视表现出来,都非常困难。科幻很大的吸引力也在这个方面,不是为了造一个奇观才去做它。它的奇观,跟科幻本身的逻辑是一致的。刚才前面说了那么多,科学幻想,它的技术也好,它的概念也好,它发展到这个地方,必然要出现这样的奇观。这样它跟玄幻小说、魔幻小说的奇观,是不一样的。

2012电影剧照,图片来自网络

工笔画

第七个关键词——工笔画。刘慈欣讲到一个东西,什么是科幻小说?科幻小说一定要像新闻报道一样真实,有人问我,科幻小说怎么跟我的工作是不矛盾、匹配起来的?其实是它们内在的一致性,都要把它描写得非常精确。有一部小说也非常好,得到雨果奖、星云奖,是一个美国人写的(保罗·巴奇加卢皮),叫《发条女孩》,可以找来看看,他也构造了一个异世界,未来的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给人的最大感觉,我觉得就是真实,也是很奇怪的一个世界。他写的未来世界,能源危机、粮食危机等各种危机发生之后,世界上的大国基本上都消失了,或者衰弱掉了,美国也好,中国也好,日本也好,都衰落了。但这个文明在一些偏远的地方,保存下来,像泰国这样的地方,保存下来。它是怎么保存下来的?因为这个地方有种子库,种子库成为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东西,因为那个时代是由基因工程主导的,所有人都受到了基因工程、生物科学的影响,变成了被改造的人类,改造过的人类能够存在下来。

主人公是一位被改造的人类,她是一个日本的女孩,在日本被培养成很特定的一种人,这个女人在那个时代唯一的作用,是给有钱的男人当秘书,白天当秘书,晚上陪他睡觉。后来她跟着这个老板到了泰国,接着这个老板需要更高级的人,就把她扔在泰国了,她就只能去夜总会了。这个小说如果就只是这样,还是很普通,它的核心是非常详细地、细节化地描写了,他想象中的那么一个时代,各种人的生活、各种产业、各种协会、机器,甚至一种改造过的大象,这个大象比普通大象大很多很多,它跟人的一种互动、冲突,被用作武器。每一个场面、每一个事物细节化。

我觉得看这个小说就像,当年在大英博物馆或克林姆林宫里看油画一样,那个细节,一个人物的表情,历历在目。我们的科幻为什么写不好,我们的电影为什么拍不好?在这个方面不够细,不够工笔。科幻它是一个虚假的世界,恰恰因为它虚假,要把它写得更加真实,科幻在本质上,它不是一个幻想,它是写实,是现实主义文学。它是非常真实的,这让它跟魔幻、玄幻区分开来。所以它现在引起了很大的关注,就是因为它是真实。

像郝景芳的一个小说叫《北京折叠》,为什么她能够得奖,我觉得很大程度就是真实。几个真实,一是她描写了北京城,很神奇,北京城会翻转,一层一层翻转,把不同阶层的人翻转到最上面最下面。接着主人公从下层爬到最上层,这个过程看到的所有场面,都是很工笔的。她把不存在的东西表现得非常真实,让这个奇观,刚才所说的奇观,变得真的是能够在我们面前成立,这不是一般人能够写,能够达到的。郝景芳原来是学天文的,她观察天空,她能知道细节在什么地方,这是一种真实。她的另一个真实,是她真实描写我们现在的生活状况,存在于北京的贫富差距也好,不同阶层的新的分化也好,是用一种很震撼性的方式描写出来的。我觉得比主流文学那种表面上的再现,是更加真实的、直指人心的一种东西,所以我觉得科幻要往这个方面去努力。

《北京折叠》,郝景芳,2016

宗教

再一个就是宗教。几乎所有的科幻,写到后面都有这个东西。科幻要追问的是一个终极的命题。即使是非常强的科学家写的科幻小说,它最后也回避不了这个问题。克拉克的《2001太空漫游》,写的是人类从猿人进化到现在,突然发现在月球上,出现一个很神秘的黑色的像小墓碑一样的东西,这是外星人留下的,在召唤人类。人类是这个外星人创造的,然后他们就派出宇航器,去寻找创造者。讲寻找创造者的过程,中间遇到了人工智能要反叛,还有宇航员的死亡等等。最后就是一个非常神秘的过程,在太空中,主人公被他的创造者,弄到一个很奇特的宇宙空间里面,最后主人公就被提升为一种接近于神的东西,但到最后这个创造者也没有露面。他可能是一种自然的进化的存在,也可能是更高的存在。

克拉克在这个小说里边,采取的是留白的手法。(他的)另外一部著名的小说也是这样,《与拉玛相会》,拉玛也是一种外星的宇航器飞到地球来,它跟《三体》不一样,《三体》是看得见跟地球人冲撞的。就是这么一个宇航器,人到里边去探索,飞进去,里边很神秘,空壳子一样的,受着一种神秘的力量的支配。探测了一大圈之后,这个宇航器跟人类一声招呼都不打,掠过地球飞走了。这个小说就结束了,也不知道它是何方神灵派来的飞船,也是一个留白。

Arthur C. Clarke (1982).jpg
1982年6月的克拉克,图片来自网络

克拉克是科学家,英国宇航协会的会员,他提出了通讯卫星的理念。刘慈欣说他的很多小说是在向克拉克致敬。克拉克是科学家,但是他的小说阅读起来,有很强的宗教的色彩,很多西方的小说都写的是科幻,后面是宗教。有直接写宗教的,像《海伯利安》,还有部《莱博维茨的赞歌》,是写人类通过核战争毁灭之后,天主教把人类所剩无几的文化和科技保留下来。在一个荒凉的地方,一群教徒重新创造出新的技术、新的文明,整个长篇小说就写这么一件事情。

在中国这样的小说其实很难找着的,有人说《三体》写到最后,它已经接近一种宗教小说了。还有的人在探讨这样的写法,但往往会遇到出版上的问题。何夕写过一本叫《天年》的小说,我觉得他这个故事涉及了宗教。在一场巨大的灾难面前,整个地球会成为一个冰冻的星球,这个时候它不是气温升高,不是温室效应,这个时候里边写到,要去挽救地球,必须得动用宗教的力量。这是很少的,居然能够出版出来的小说。宗教,它最根本的是有一个终极的一个色彩在里面。

灾难

灾难,灾难几乎是每一本科幻小说,都在讨论的命题,这也是很神奇的。《后天》,还有《2012》。整一个大的灾难,还有些很小的灾难,具体的一个一个人的灾难。有一个科幻电影叫《变蝇人》,也在描述一场灾难,有个科学家,要做一个实验,极其大胆的实验,进行人的传输,把人从一个空间传输到另外一个空间,不再用汽车了。我们今后把人分解成粒子传输,他亲身做试验,进到这个箱子里边的时候,刚好一只苍蝇进去了,最后这个科学家跟苍蝇混在一块了。对这位科学家实际上是一场灾难,对他的妻子也是灾难。她每天晚上都会发现她的丈夫,越来越不对劲了,身上长出苍蝇的一些东西,像翅膀,最后终于变成一个怪物,他自己也没法活下去,一个个人的灾难。

《变蝇人》剧照,图片来自网络

有人统计过,80%以上的科幻小说都是写世界末日的,对未来(的想象)是一个黑暗的未来,为什么是这样?有时候是为了预警,还有一种说法是这来源于恐惧,人的内心始终对我们的存在,星球也好,自己本身也好,根本上是感到恐惧的。科幻小说最大的动力来源是恐惧。第一部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也是一种恐惧的产物,它是按照恐怖小说去写的。

探险

科幻两大起源,威尔斯和凡尔纳,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神秘岛》,都是写探险,写到大洋底部去寻找一个潜艇。还有一部《格兰特船长的儿女》也是写探险的,都是著名的科幻小说。在中国到现在的销量还非常大。《格兰特船长的儿女》是写在一个地方船长失踪了,然后这些人就去找他,跨越了各个大洋,各个大洲寻找。《海底两万里》也是写潜艇去探险,它中间核心的命题,就是探索未知的东西。在另外一个地方,要建立自己的新的世界,他的小说里面也讲到,这群人他们为什么失踪,实际上,他们要到外面去,另建一个殖民地,爱尔兰的殖民地。《星际穿越》也是这样,人在地球上生活不下去,就要到另外一个星球,去寻找另外一个星球,也是一个探险的故事。到黑洞边缘的穿越,它拍的整个星球都是水,在上面遇险,全是一片我们觉得完全莫名其妙的一些东西。

一个好的科幻小说,你看它是不是好,就是有没有探险,或者作者他是不是在探险,有没有“险”的意识,你是不是冒险。如果一个小说它平平淡淡的,它没有“险”,这个科幻我觉得它不是很成功的,他一定要是冒险、探险。同时是未知,有没有未知,如果提供的东西都是大家熟视无睹的,那么写出的科幻小说,我觉得它不是很好的科幻。

艺术

最后一个就是艺术,科幻小说本质上,我觉得它还是一个艺术的追求。我们在追求一种艺术的想象力,而不仅仅是在讲一个故事,或者仅仅是在推测一个事情、一个未来。它应该是更加有一种复杂性,或者说与众不同、独具一格,它不是直接去讲一个事情,它是绕着圈儿在讲一个事情。他是一个表现,而根本上不是一个再现。它是想象力的一种表现,是很个人化的一种宣泄。

科幻是特别注重形式感的一种艺术,所以好多科幻是很讲究这个的。你看《银翼杀手》,到现在也不过时,这个电影一开始形式感非常强,它拍摄未来的城市,以日本为模板,到现在看来都非常艺术化,复杂性强。它是一个迷宫,我觉得这个科幻,不能用一两句话给它说清楚。另外它是比较有诗意的,有审美,注重语感、梦境、直觉、潜意识、非理性。

《三体》,刘慈欣,2008,重庆出版社

这跟前面讲的科学性、科技这些是有冲突的。但在科幻这个层面上,如果到最后它能很好得融为一体,它就会成为像《三体》里边的主人公一样。他是程心一样的人物,他是一个科学家,但同时他内心善良或者是柔弱,他按不下毁灭人类的键。这么一个融合体,把人大脑里边最古老的东西,我们叫爬虫的那一部分,跟哺乳动物的一部分,还有现代人新皮质的一部分,能够融合在一块,来表现出无穷的可能性。

我心目中的科幻,它应该就是这样一个东西。也希望大家在写作科幻的时候,能够把这些东西融合在里边。我就是想跟大家分享一下对科幻的一些看法。今天我能够到中国美术学院来分享这个非常好,跟这个主题也是非常一致的。感谢大家,谢谢!

问答环节

网络社会研究所所长、科幻写作松发起人黄孙权(左)与作家韩松(右)

观众:

谢谢韩松老师,今天非常荣幸能够听您的讲座。其实我的正职是做新闻编辑,业余写科幻小说,所以想请问关于平衡工作和写作,无论是从时间上或者精力上还是思考上,您有没有什么建议?谢谢!

韩松:

我觉得新闻工作还是挺好的,它能够让你看到更多的东西。它其实也跟其他的工作一样的,没有太大的区别。时间都是挤出来的,核心不是在时间。比如说写科幻,你那个好奇心是否还有,是否有对建立另外一个世界的好奇心。刘慈欣有句话说,科幻跟一般的文学不一样在什么地方,一般的人它是在描写,包括新闻工作也是这样,我们在描写、记录上帝创造出来的这个世界,科幻它是我们自己当上帝,把世界创造出来,再去了解它。就说这种感觉你是否还有?如果有的话,我觉得就可以一直写下去。哪天没有了,那就再回到你的一个世界里,想要多一个世界,多几个版本的梦和世界,我觉得就是后面一种选择。

黄孙权:

我想顺着这个问题问下去,我读韩松老师的医院三部曲,那个文字是非常写实的,到医院的所有情绪,所有你遇到的七七八八怪怪的折磨、遭遇、痛苦、抱怨全部黏在一块。我的意思是,像这种非常精确的描写,是不是跟您平常在做报告很有关系。我们今天这些年轻的朋友,他们可能没有做过报道,不知道怎么写故事,你有没有比较好的建议?怎么描写一个场景,而且那个场景可能还是被创造出来的,是不存在的场景,怎么增加这种“工笔画”的技术?

韩松:

这跟报道好像也没太大关系,比如说去医院,都不是因为工作的原因去的医院。这个“工笔画”,我觉得它一个是要多读书,包括要读科技方面的,科技它是现代的一种东西,让我们能够了解事物背后的一些原因,在某些层面上已经替代了哲学。接着就是观察,我们经常认为科幻小说,写作者,他更多是一个观察者,观察比参与更重要,因为人的眼光观察到一个东西,世界才会形成,坍塌下去。接着我觉得就是行走,还要多动,不能老是关在屋子里边儿想象,刚才说科幻本质上它不是幻想,要多走。最后一个才是想,要动脑子,要不断否定自己的第一个想法,作为科幻作者,否定第一个想法,之后还要否定第二个想法。一直到自己那个东西,确实很离经叛道,又跟自己的内心很符合,然后这样写出来的东西很工笔又很神奇,它是一个艺术。

观众:

韩松老师好,非常荣幸今天能够听到您的讲座。我有一个问题,当我们很多中国的作家在写这个,就是他们试图在他们的科幻写作中,表达一种中国式的经验,但是有的时候,他们会有一个思想在背后,就是世界是一种循环论。但我们同时也看到当下的世界图景,像中美的贸易战,还有就是欧洲那边的思想,其实已经有很多年在停滞或者碎片化,同时英国脱欧,各种难民问题的爆发等各种各样的问题。我想问,在当下这个状态下,我们作为中国的科幻写作者,我们能不能够试图去想象一种新的,站在东方或者中国的视角上,去描写一个新的世界图景,或者您觉得,您会怎么样去写这个东西?谢谢!

韩松:

这个好多人在探讨,但是它好像也没有特别成为一个很刻意的东西,在我们这个地方。我们只是把自己的东西表达出来了,它自然就会是一种很东方式的,很中国式的。甚至如果用科幻这种手法去表现,科幻其实更多还是一种世界性的语言。大部分时候,它涉及的是人类共同的一些命题。目前它超越了两分的世界,非要有一个东方,非要有一个西方。包括他们对《流浪地球》的有些看法我就不是很认同,说它最大的成功是反映了东方的哲学,有一个这种家庭,非要流浪出去,非要带着地球,是中国的儒家的这种传统。可能它根本上还不是这个,它是一种世界性的观点,我觉得这个可能比单纯的东方的这种要重要,而且现在更重要。

观众:

韩老师您刚刚提到您的新书要在香港发,想追问一下,不知道您对华语科幻,或者说我们说的大陆科幻在港澳台,甚至是亚洲地区传播有什么看法?因为之前跟刘慈欣老师也聊到说,他觉得很奇怪,就是中国科幻翻译成外文,在美国欧洲反而会推得好一点,但是在有共同文化背景的日韩香港台湾,好像没能有一个好的发展。现在也是在一个好的科幻年的背景下,我们要做很多推广,所以想听听您对香港读者,或者是亚洲读者的意见,谢谢!

韩松:

其实香港台湾对科幻的引入是很早的,现代科幻在台湾七十年代,他们就开始写,而且后来写得非常好。香港也有倪匡的科幻,但是现在的传播没有那么好,包括港澳的科幻,他们还挺羡慕大陆的。为什么这样?或者说怎么才能在那边传播得好?一个我觉得是,这跟科幻它本身的特点是不是有关系,科幻能形成一个规模,一定是跟大国有关系。世界上只在一些大国家,出现过科幻的热潮,世界性的大国。首先是英国日不落帝国,然后法国的凡尔纳,再转移到美国,到日本七十年代工业化,日本成为世界经济第二大国,接着苏联十月革命以后,它在工业化,它跟美国开始争霸的时候,它的科幻也很发达,就是这样的一个背景。香港台湾,什么时候台湾跟这边统一了,我觉得是不是科幻就会起来,确实是现在好像不是特别景气。台湾的科幻作家要到大陆来开会,还要有文化局赞助才能过来。但是我觉得现在那边还是人太少,没去过,我不太知道那边的情况。

观众:

我很好奇,就像您一个作品,或者说中国大陆科幻作品往外推广,包括这个亚洲地区,就不是他们自己的发展,而是你们能够传播过来,非常希望有这样一个前景。

韩松:

是有希望,但是它的核心,刚才说到一个问题就是大国。还有一个问题是,中国的科幻或者就说大陆的科幻,它还没有形成自己的审美体系。它不像日本文化,已经有一套自己的审美体系。日本的艺术也好,科幻也好,文学也好,它甚至对西方有影响。也是这个问题,港台的文化不一样,这边还没有形成一种强大的审美体系去影响它,在亚洲传播,甚至都还是比较困难的。中国科幻在西方的传播,目前也就还只有刘慈欣,它不是像日本那样,审美体系没有形成,符合现代的审美体系。

黄孙权:

所有的嘉宾来我都会问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给青年的写作者一些经验,您今天也讲了很多。另外一个问题是,我们想请教韩松老师,您为什么要写科幻,我的意思是,写科幻有哪些地方是让您觉得非写不可,为什么写得会很爽,这种感觉,在您的经验里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韩松:

我觉得在这么一个时代,它刚好赶上这么一个,可以允许你去梦想一些东西的时候,去开始表达你个人的一些想法的时候,可以去创造一个未来、未知,跟现在世界不一样的世界的时候。这个还是很激动人心的,这是很吸引人的。刚才说的,可以去表达多个版本的不同的梦想和世界,可以通过科幻,拥有一个跟一般人不一样的世界。这还是很有意思的。

观众:

韩松老师您好,我在看您早年的创作之外的一些散文和报道的时候,我注意到,您会非常注意处在社会边缘状态的一些人和事。

比如说,您当时报道过,一个练气功的气功山庄里头,墙上会贴着“为人民服务”的标语,每天他们除了练气功,还要上思想课。您一方面可以去观察到正常的社会边缘的部分,另外一方面,您在观察这种大的社会事件的同时,您会去体验一些非常边缘的,非常个人化的事情。

那么我非常好奇,对于当下,就是现在正在处在这种宏大叙事的中美贸易战,“一带一路”,“中国梦”这样一些主流叙事的边缘处,对您来说,您能否举一两个事件,可能是在当下,观察到的一些有意思的事。

韩松:

中美贸易,可能有时候忙的人,就那么几个人,大量的东西它不在这个中心。尤其是,像我觉得写科幻的人,不光是我,还有其他人,他都有这样一种气质,就是科幻本身是亚文化,本身就是一个边缘的东西,它跟边缘的东西是很投缘的。包括我们觉得自己有一套规律,我们跟主流那边是不太一样的,甘于边缘。

你会发现很多东西,在大量的人群中,并不知道中美贸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觉得今后会有很大的影响力的,决定很多走向的,可能不是两边的冲突,你回头看以前也是。就是底层发生的一些小事情,在决定未来的走向。可能就是天天看抖音的人,可能这么一个巨大的洪流,它的思想在决定很多方面。

中美贸易,因为你信息太少,每个人得到的信息都太少,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最值得关注的就是信息的问题,不同的人群,他处在不同的边缘地带,几乎每个人都是处在边缘地带,可能在他的这个圈子中,他有一定的主流。但是相对于整个大的场,每个人都在边缘地带。每个人获得的信息都是非常有限的。这个有限的信息获得者互相碰撞到一块儿,最后拼出来的这个图画,你会觉得跟最后主流表述的图画,它就成为一个异世界,这是特别值得去观察、表现的。

黄孙权:

我特别想问韩松老师一个问题,我从很年轻的时候,读菲利普·狄克,到现在为止,他可能都还是我最爱的科幻小说家。你也知道,他非常敏感,非常地下文化、次文化,他所有的结构都称不上完整,可是会展现出一种独特的魅力。

譬如说他在描写大家在星球飞来飞去的时候,还用传统的电话机、投币机等等,就是这些设定都不完整,也不是一个很完整的体系。可他有一个内在的魅力,那当然后来他也疯了,他在生前也没有得太多奖。

我对你的作品不是太熟悉,但很多人说,你是中国的菲利普·迪克。我今天第一次见到你,我想说,哇,菲利普·狄克怎么是这个样子的,跟我想象中的菲利普·狄克完全不一样。那我好奇说,您对科幻界对您的称呼,说您是中国的菲利普·迪克,这种评价或者看法,有没什么反驳的意见,或是赞同意见。另外,我很想知道,你和地下文化、次文化或者说亚文化,或者这种奇怪边缘的社会是什么样的关系?

韩松:

菲利普·狄克,跟他还是很不一样的,虽然还是比较喜欢。他疯了,我们只是在疯的边缘。这个差距还是有差距,主要是这个差距还是比较大。

地下文化,我觉得科幻场,这个很熟悉、亲切,科幻场就是一个地下文化自己的存在,就是一帮人在下面自己玩。我经常说,科幻它最接近的东西,就是摇滚乐,而且是重金属的摇滚。

有很多人不待见,当时科幻也被消灭过一次。现在还有,很多时候还有一种半地下性,好多人写的东西,刚刚说刘慈欣写的东西,他现在好多仍然出版不了,我写的很多东西也出版不了。还有一些人,他们自己写了玩的那种很震撼,他们对这种就是更感兴趣,在私下,不在这种场合,在一块儿聚会的时候,我们有时候谈的东西,会更加奇怪一些,好玩一些。

黄孙权:

听到了这个,科幻像摇滚一样,而且是重金属。我们这次来的参赛者,年轻的朋友们,报名了很多,但我们名额有限。我们的评审看他们的作品,其实大家的构想都非常好,设定其实也很漂亮,文笔也不错,但就觉得里面没有摇滚乐,就是所有人都无法使我们感受到那种摇滚的力量,好像里面很少有那种真正的痛苦、爱、色情、死亡、暴力,不是说一定要有这些,可就是没有这种力量。每个人结构都非常宏大,也很完整,可我在其中没有感觉到韩老师刚讲的,关于这点可不可以给我们一点建议?

韩松:

就是刚才说的第二点,很重要,就是狂想。要深刻体会,这个“狂”在什么地方,你内心有没有这种“狂”。很多人写的科幻是很好,但写的时候是很冷静的,就是说构想、设计一个世界。世界的确是设计出来的,但我想象上帝造人,造世界的时候,他不光是在设计,他一定是像个疯子一样,非常激动,不然他怎么能在六天就给造完了?

他一定看这个东西太奇怪了,太不可思议玲,怎么造出人来了。有没有这种感觉,我觉得科幻本性是这个东西。我的这个世界,我要让它非常疯狂。我就是要写一个出版不了的东西。我写东西,我就不是拿来在写作松里边得奖的。

可能缺这个东西,我觉得现在。尤其是刘慈欣得奖之后,我觉得有很多人都在模仿大刘的风格,“我也要写《三体》那样的一个世界”,然后就是在设计,这个点那个点,各个方面都有,就是没有本心的这种疯的东西出来。或者,为什么“艺术”放在后面,科幻的本质是艺术,艺术是没有理性的,它来自于你的直觉、灵感的闪现。当年刘慈欣也好,还有王晋康、何夕他们全是在二线三线城市,也没有互联网也没有微信,啥也接触不到,书店都没啥书可卖,没有什么信息,就是疯狂地想象。

我觉得这是科幻的初心,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就是这个东西。写到一定时候就忘掉了,就变成搭建世界的工匠了。艺术家是颠覆性的,科幻的本质是颠覆性,是叛逆和颠覆既有的世界,不是去完善它。不是再造出一个跟别人相像的、很熟悉的世界,或者跟这个世界有点像,或者对这个世界做一个解释,不是这样的。一定是一个异世界。

附,韩松提到的小说与电影:

小说:
韩松:《火星照耀美国》《长城》《乘客与创造者》
玛丽·雪莱:《弗兰肯斯坦》
刘慈欣:《三体》《微纪元》《量子幽灵》《中国2185》
陈楸帆:《巴鳞》《荒潮》
王晋康:《蚁生》《转生的巨人》
艾萨克·阿西莫夫:《银河帝国:机器人五部曲》 《银河帝国:基地七部曲》 《日暮》
滕野:《黑色黎明》
宝树:《古老的地球之歌》
张冉:《以太》
阿瑟·克拉克:《2001太空漫游》《与拉玛相会》
吴岩:《生死第六天》
威廉·吉布森:《神经浪游者》
罗伯特·索耶 《量子之夜》
何夕:《伤心者》《天年》
《给孩子的科幻》--汤姆· 葛德文《冷酷的等式》
菲利普·迪克:《高堡奇人》
保罗·巴奇加卢皮:《发条女孩》
郝景芳:《北京折叠》
丹·西蒙斯:《海伯利安》
小沃尔特·M·米勒:《莱博维茨的赞歌》
儒勒·凡尔纳:《海底两万里》《神秘岛》《格兰特船长的儿女》

电影:
《黑客帝国》
《头号玩家》
《盗梦空间》
《流浪地球》
《星际穿越》
《2012》
《阿凡达》
《后天》
《变蝇人》
《银翼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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